有人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最好良药。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可我心灵深处的伤痕依然是鲜血淋漓,难以愈合。我耳际时时都在想起那振聋发聩、揪人心肺的伐木声。
1988年,三年的寒窗生活一晃而逝,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专心致致地复习,而我此时正为去县城考试的盘缠发愁,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目光时时移向校门口的石阶上,希望父亲苍老疲惫得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父亲说好要给我送生活费来的。可是,直到天黑,父亲都没有出现,发慌的心驱使我赶回家去探个明白。第二天一早,我向老师请了假,向家中赶去。
我的家离我就读的那所中学有四十多里,是个边远贫困的山村。村民们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几块薄田瘦土辛勤地劳作。知识的贫乏、交通之闭塞、资源之稀少注定了我父亲这一代山民只能过磨骨头养肠子的生活。为了供我读书,为了每个星期3元的生活费,在种烤烟求人都卖不出去的情况下,五十多岁的父亲只得加入到寨上年轻人的行业,到四十多里外的深山老蛇冲一带去砍木料卖。父亲尽管年岁大了,可他仍然不服输,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斧子磨得锃光发亮,热上冷饭吃了,听到坎下国法大哥的开门声,带上头晚老妈给他包的饭团,把门吱的一关,进山去了。天不亮出门,天黑尽了还回不了家。每次砍木料回来,衣衫都汗淋淋的。好几回我回家背米,把晚饭做好了等了又等,都不见父亲回来。好多次我们在深夜睡得正香时,父亲哼哼喘喘抛下木料的“咚”和“唉”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忙起身给他倒洗脸水,看见他那冒着热汗热汽腾腾的头,那被艰苦生活岁月刻下的千沟万壑的脸,那双上世纪七十年代为农业学大寨被哑炮震残,而今天又为了儿子的出息承担重负的左手。我鼻子忍不住发酸。我知道,父亲是一个好强的人,十四岁起他便承担起家庭的主劳力和奶奶苦渡年月,落下了一身的劳伤。困苦的日子将他磨练成一个不叫苦不叫累的硬汉子。
父亲再是铁人,但劳伤一发起来,便也免不了要哼几声。这时最理解他和他一样苦命的老妈就劝我:“儿,你爸苦了大半辈子,几十岁了还在为你奔命,你忍心呀?手握锄头把,犯法都不大,祖祖辈辈做活路吃饭,你就不要再读书了,回来帮帮你爸吧!”听到老妈的唠叨,父亲便会骂起来:“我不识字是因为你公死得太早,家里穷,读不起书,没有文化我才苦这一辈子,现在条件好多了,我就不信扶不出个大学生来。儿,不要听你妈妈的,给我把书读好,一定要对得起老子!”听到父亲那充满信心的殷切希望,我只能背过脸去,偷偷地擦我那愧疚的泪水,在心里跪向父亲,向他请罪。这三年,面对听不懂的数学课,我已经偏科了,我的学习成绩已与父亲的愿望相去甚远。我知道,在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时,掉下去的一定有我。我不敢想象面对失望,父亲会难受成什么样子。但我不能向父亲明说,我怕伤了父亲的心。高三了,为了让我抓紧时间复习,他说啥也不让我回家背米了,每个星期天,都会准时将米和生活费送到我的寝室。
一路想一路自责,不知不觉便到了家。母亲正要出门干活,见我回来,没等我问便告诉我说:“你爸前天进山淋了一场雨,犯了劳伤休息了一天没赶成场,今天身体刚好一点,又进山了,准备下个赶场天给你送生活费去。”
听了母亲的解释,我的心一阵震撼,无限酸楚,扒了两碗饭便朝父亲砍木料的老蛇冲深山赶去。
如果不是这次亲身之行,我的心灵也许得不到洗礼,我也体会不出父爱的深切与炽热。
五月天的脸说变就变。我顶着大雨赶了四十里山路都没遇上父亲。走进林木遮天蔽日的老蛇冲,只闻“叮叮咚咚”的伐木声,不见父亲熟悉的身影。我追寻着那密集的伐木声放开嗓音呼喊:“爸爸爸爸爸爸”。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唏唏唰唰的声响和着被山崖挡回的回声来回在山谷中回荡。山风刮过树林,发出呼呼的声音,很快将我的喊声湮没。我在路边的山岩下避雨,焦急的等待着父亲。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对每一个抬着木料走出来的乡邻打听父亲所在的位置。我朝着他们指引的方向跑进一处滴水崖下,听到有人在那里呻吟。我走近一看,是父亲在那里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小腿上被刮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在汨汨地往外流,他正抖索着双手,撕下裤脚上一块补丁捆扎伤口。此情此景,我感觉无比凄凉,心如刀割般难受。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父亲被我突如其来的哭声惊醒,他抬头发现是我,感到非常吃惊。见我痛哭着走向他面前,立即止住呻呤,强打精神向我笑笑,准备要站起来,但他没有成功。我慌忙蹲下身去扶他,当我拉着他那只残手的时候,感觉他全身是那么冰凉,身上抖得好厉害。我赶忙背起他冒着大雨走出深山,来到大路上,向一个寨邻借了一匹用来驮木料的马把他送到了乡卫生院。
父亲在卫生院打着吊瓶昏睡了一天一晚,医生说父亲得了重感冒,还好,来得算及时,要是再晚点来就要出生命危险了。第二天,父亲醒来的时候,见我在床边守着他,他叹了一口气,惭愧地说:唉,年纪轻轻的就不中用了。然后拉着我的手,惨然地笑笑,歉意地说,这回怕是要影响你的考试了,不过没关系,今年考不起,明年再来。好像给家庭增添负担的是他而不是我。我鼻子一酸,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父亲出院那天,我揣着母亲借来的付完医疗费后剩下的十五块钱赶到了县城考场,参加了高考。当然,意料之中的事,我落榜了。知道我落榜后,父亲叹息地说,要是我不病,不分散你的精力,你不会落榜的。父亲宽慰的话反而让我揪心般疼痛。父亲执意要我去补习,但面对家庭的困难环境和父亲的身体状况,我放弃了。当年秋天,我选择了参加全省驻乡民警招录考试,成了一名驻乡民警,走上了工作岗位。
这些年来,我之所以能一路平安地走到今天,并得到领导和组织上的信任与提拔,是那难忘的伐木声牵扯着我的心肺、牵扯着我的灵魂,它时刻警醒我,无论何时何地,要勤奋踏实,安守本份,不能做违背良心和法律的事,不能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
啊,父亲,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揪人心肺的伐木声!
本文发表于2008年《夜郎文学》
作者简介:李秀本,男,1966年11月生,1989年参加工作,先后任福泉市公安局民警、派出所副指导员、局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局党委委员;2004年任福泉市维稳办副主任。1987年参加贵州大学、贵州民族学院、贵州师大联合举办的“校园杯”散文诗大赛获优秀奖。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相继在《福泉山》《中国青年》《青年时代》《贵州日报》《贵州公安报》《警苑》《法制生活报》《黔南日报》《现代家庭报》《广西人口报》《夜郎文学》《贵州作家》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散文、侦破纪实文学100余篇(章)共60余万字。系贵州省作协会员、黔南州作协会员,福泉市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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